采采流水蓬蓬远春——读《赵超构手迹辑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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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采流水蓬蓬远春——读《赵超构手迹辑存》
近日，得观富晓春先生编著的《赵超构手迹辑存》。此书非寻常文集，乃编者凭二十年心力，自公藏机构、私人藏家与赵氏后人处广搜博采，将散落各处的赵超构先生手迹，汇为一帙。书中收录题词、手稿、信函、笔记等各类手迹凡一百三十二件，时间跨度长达六十载。摩挲书页，那或遒劲或朴拙的墨迹，仿佛穿越时空的溪流，携带着一个时代的讯息与一位报人灵魂的温度，汩汩而来。于是，那尘封于历史深处的身影，便在“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的意境中，渐次清晰、丰盈起来。

赵超构，这个名字在新闻史上与“林放”的笔名一样响亮。公众熟知的他，是那位曾访问延安、写下被誉为“中国《西行漫记》”的《延安一月》的记者；是以“未晚谈”专栏针砭时弊、润物无声的杂文家；更是提出“短、广、软”、“飞入寻常百姓家”十六字方针，塑造了《新民晚报》灵魂的报业巨擘。这些功业，已成史册定论。然而，《手迹辑存》的珍贵之处，恰恰在于它绕开了这些巍峨的纪念碑，引领我们走向墨香与铅火背后，那个更为真实、生动且复杂的“人”。

这“人”的形象，首先在其手泽的细节中得以重塑。书中第二辑收录的二十一帧“未晚谈”杂文手稿，字迹间布满涂改增删的痕迹，一笔一划，俱是思索的轨迹。我们仿佛能看见，在深夜的灯下，这位“林放”先生如何字斟句酌，如何为一个更贴切的表述而反复推敲。这与他在公众面前挥洒自如、议论风生的形象，形成一种动人的张力。那力透纸背的，不仅是墨水，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与对文字的敬畏。同样，第一辑与第四辑中那些题赠、笔记，甚至一张夹带内容的小书签，都如吉光片羽，拼凑出他广博的交往与深邃的内心世界。尤为触动心弦的，是那写在台历衬纸上、近乎无力的最后四个字：“吵闹得很”。赵超构自小患有重听，一生渴望宁静，却在生命终点发出如此慨叹。这声低语，与他早年题赠友人的“宁静是最大的幸福”遥相呼应，构成一个苍凉而完整的人生闭环，其中况味，令人唏嘘不已。

通过这些私人化的手迹，赵超构那些影响深远的新闻理念，获得了血肉丰满的注脚。书中收录的《关于晚报改革的方案》五开手稿，堪称“镇书之宝”。那是1951年夏，面对新时代的彷徨与探索，他为《新民报》晚刊的未来所擘画的蓝图。手稿中，他对“小市民”这一受众群体，并非居高临下的教化，而是带着深切理解的描摹，甚至细致地列出了他们的“十种脾气”。他力主“不做日报的尾巴”，要求报纸内容“转向与小市民生活密切相关的圈子里去”。这背后，是“飞入寻常百姓家”宗旨最朴素的实践原点。另一件珍贵的题词“说真话”，虽只是写在一本普通笔记本上的三个小字，却如金石之音，与老友巴金的呼喊同声相应，道尽了一位新闻人毕生坚守的精神底色与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这些理念，并非悬于空中的教条，而是根植于他对社会、对人民的深刻体察，并最终通过他一生的笔耕与办报实践，化作了《新民晚报》与上海市民水乳交融的文化血脉。

《手迹辑存》不仅是一位报人的心灵地图，亦是一部由亲情、友情与乡情织就的温情长卷。第三辑收录的四十四通信札中，家书尤为珍贵。在致孙辈的信中，这位以犀利著称的“林放公”，展露出“舐犊情深”的最柔软一面。编者富晓春从赵超构孙子赵丰先生处获知了许多信件背后的亲情故事，让我们得以窥见“一位外表冷酷而内心温热的文化长者”的形象。而写给张乐平、黄佐临、郑逸梅等文艺界友人的信函，则勾勒出一个时代文化精英交往的生动图景。更深的温情，缠绕于编者富晓春与赵超构及其后人之间。富晓春与赵超构同乡，他的研究始于乡贤的仰慕，更在赵超构小女儿刘芭女士“一定要多写我父亲……他老人家年少离家……现在他‘闲’了，可以回家了”的临终嘱托中，升华为一种文化传承的使命。这份嘱托，与赵超构晚年手迹中不时流露的乡思隐隐契合，使得这部著作，在学术价值之外，更添了一层让游子精神“回家”的感人意义。

掩卷沉思，《赵超构手迹辑存》的价值，早已超越了一般的文献汇编。它像一把精巧的钥匙，为我们打开了理解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路历程与新闻事业曲折发展的一扇独特窗口。它所呈现的赵超构，是“健笔神思”与“清操逸韵”的结合，是公众理想与私人情感的交织。在数字化阅读日益冲刷纸质记忆的今天，这些泛黄的手迹，以其不可复制的物质性与独一无二的个性，抵抗着时间的流逝，守护着一段鲜活的历史。

诚如文汇报社前社长、本书序言作者缪克构所言，富晓春所做的是“基础性的，又有开创性意义的赵超构研究工作，必将为中国新闻史增光添彩”。而对我们普通读者而言，穿越这“采采流水”般的墨迹，我们所遇见的，不仅是一代报人的“蓬蓬远春”，更是一种跨越时代仍熠熠生辉的办报精神、文人风骨与人性温度。这温度，足以让历史变得可亲，让传统照进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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