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想
《与古为徒》
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
案头故纸如山,皆是旧时狂。
忽见少年笔迹,墨色未肯泛黄,
锋芒破纸出,刺我鬓边霜。
暮色正一寸寸浸透窗棂时,我枯坐在如山故纸堆中,动弹不得。空气里浮沉着陈年墨汁与蠹虫的、近乎甜腻的腐烂气味。说是整理,其实不过是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时间的废墟里。手指拂过那些脆薄的纸页,簌簌有声,像是惊醒了无数个旧梦的碎屑。这满案的凌乱,哪里是书稿,分明是我被风干、压扁了的半生,每一页都曾是一个尚未实现的远方。
“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唇齿间无意识地碾过这几个字,竟泛起一丝自嘲的苦味。筋骨已懒,耳目渐钝,少年时那种确信自己生来就该属于万水千山的、近乎蛮横的勇气,早被岁月磨蚀得只剩一层薄薄的念想,聊以在逼仄的书斋里,为自己虚构一点空旷。
然而,就在这半是昏沉半是惘然的当口,我的指尖触到了一叠不同寻常的纸。它被压在几册厚重的、散发着樟脑味的典籍下面,像一脉被遗忘的暗流。抽出来,是几页信札,纸已松脆,边缘被潮气咬成了不规则的波浪。可就在那纸上,一片墨迹猛然攫住了我——
那不是后来习得的、圆熟而略显拘谨的馆阁体。那墨色,乌沉沉的,竟不见多少岁月该有的昏黄,仿佛是昨日才酣畅淋漓地写下。每一笔划都带着刀锋出鞘般的锐气,横如截铁,竖似引弩,撇捺之间是毫无顾忌的张扬与开张,恨不得挣破这方寸纸面的囚牢。尤其是那一个“剑”字,最后一笔的钩挑,力透纸背,几乎要将纸张撕裂,那不顾一切的锋芒,隔了数十年的光阴,依旧灼灼地烫着我的眼。
我像是被那道无形的锋芒刺中了,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指尖传来的,是霜雪般的沁凉与粗粝。那里曾也有过墨一般浓黑的、意气风发的岁月。可如今,与这纸上淋漓未干的“黑”相对的,是我鬓边与指间这触目惊心的“白”。一黑一白,一纸之隔,却已是天堑。
窗外的暮色完全沉了下来,书房陷入一片幽暗。我没有去开灯。那页少年笔迹在昏朦中,仿佛自身在微微发光,像一簇不肯熄灭的、蓝色的火焰。我忽然觉得,这满屋故纸堆成的山,并非坟墓。或许,它们是一座桥。那一笔一划的锋芒,正是这桥上唯一的灯火,刺破我渐趋麻木的皮囊,直指那颗被尘埃覆盖、却从未真正冷却的魂灵。老去的躯壳坐在这端的黑暗里,而那个墨迹淋漓的少年,正站在桥的彼端,与我默然对望。中间奔流的,是滔滔不息的光阴。
我慢慢靠向椅背,将自己更深地陷入这片由往事与锐气交织的黑暗里。天涯,或许从来不在万里风尘之外。它就在这案头,在这未肯泛黄的墨色中,在这刺破苍老、令人颤栗的锋芒里。
|
|